无尽的表格:不仅是数据劳动,也是情感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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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时代,各种各样的表格已经成为我们这个网络时代的一个缩影,这不仅是因为之前微软开发的Excel等软件使得电子表格更容易生成,也更容易计算和统计,还因为网络可以让表格无所不至,而我们这个世界也因此已经变成了一张无所不在的巨大的数码表格,或者幻化为一个个表格构成的世界。几乎随时随地,我们都需要填写各种扑面而来的表格,好像世界的一切都表格化了,这个表格无穷无尽,仿佛只要活着,就得填写总是空白的表格。而日常生活中填写各种表格的表格劳动也忽然成为我们每个人最基本的社会劳动。从吃完肯德基麦当劳喝完瑞幸后从手机小程序迫不及待地跳出的顾客调查表,到参观博物馆所需填写的身份信息,再到大学老师申请各种基金,求职的申请表,还有年终考核时人人都要填的总结表等,可以说,表格无所不在。但每次填表,尤其是当在填写年终总结的表格时,相信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似乎都让人有一种“千疮百孔”之感,也因此感到精疲力竭。因为表格劳动不仅仅是一种数据劳动,同时也是一种强制的自我审查的回忆劳动,也因此成为一种强制的情感劳动。


也许,这首先是因为,每个表格都是一种权力拓扑学的产物。作为孤独的个体,每个人在面对表格所抽象出的机构的权力时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以至于望“表”生畏或望“表”兴叹。而表格所构成的纵横交错的几何空间,就像是卡夫卡所描述的永远无法抵达却永远傲然耸立的城堡,突显了权力的威严,神秘和不可测,犹如权力的迷宫。因此当我们填表时,与其说是在回答其中的一个又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不如说就像是在接受一次次无声的审判。而每一张表格似乎都是对人的一次沉默的判决。这或许是“表格”的“格”字给人的暗示,因为“格”既有分隔,界限的意思,也有考察探究的意思。我记得在很多年前第一次申请赴美时,填写签证申请表时,有一栏表格为“安全背景信息”(Security and Background Information)需要回答是否有犯罪记录,是否违反法律,以及健康状况,如是否有传染病,是否参与过恐怖活动,还有间谍活动等问题。这些问题让人感觉到有一种似是而非之感,似乎在“是”与“否”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被以某种罪行论处,而更让人不安的是似乎自己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就已经在触犯这些条款。
而表格在时间上大都以回溯为主,而填写表格就像是在对自己的过往的历史进行审查,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强制性的全面回忆。但这种回忆劳动所聚焦的并不是你简单的履历,而是聚焦在你过往所完成的工作上。就在这一刻,回忆劳动和自己过往的真实的劳动结合在了一起,就像一个在白天已经劳碌了一天的人在梦里依然还在劳动一样,感受到一种双重的疲惫。更为关键的是,就像“表格”这个词的“表”让人联想起时间一样,表格的完成都有时间限制,从要求填写表格的那一刻起,计时就已经开始,而由时间所造成的紧迫的压力,随着截止日期的临近,就像定时炸弹会突然放大钟表的嘀嗒声一样,让人“心惊肉跳”。
当然,这也让人隐约感到,这些层出不穷的表格的设立就是为了让人接受一种无形的审判,对人进行随心所欲的强制测量和计算。因为“表格”的“表”不仅有钟表或时间的含义,最初的意思是指人身上穿的毛皮外衣,因为毛是朝外的,后会意为外显或者显现出来的意思,所以表格有个目的是让一个人“从里到外”的“显现”出来。但这种“显现”的过程却是对人的一种无情的“分割”的过程,犹如把人突然放置在解剖台上一样,被迫按照表格的各条指令逐条自我切割,将自己的完整性予以强力拆解,这无疑是个带有暴力的自我切割的过程,同时伴随着情感的碎片化所引起的不适和疼痛。
因此,表格所触及的也不仅仅是“皮肉”,还有一个人的“灵魂”,因为它既让人意识到自己在权力面前的无力和微不足道,也让人意识到权力通过表格编织的某种社会规范的强制性的询唤,而这些规范貌似中立客观,实际上所设立的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它让人觉得自己在这种规范面前总是有所“亏欠”,有所不足,直至激发起良心的自责,从而让人更好地服从这些表格所生成的“规范”。这就是为何我们总是无法“完成”年终考核的表格的原因,因为其中的每一项要求都是需要费尽心力来完成,甚至根本就无法完成,而表格中之所以设计这些项目,最关键的原因就是知道你无法完成才设立,为的就是让你被迫“留白”/“留空”,不能完成表格的填写,因此永远无法成为“完人”。
所以,表格的术语俨然有一种法律的威严,貌似中性,但却宛如由各种各样的专业的法律术语编织的罗网,而每一个看似普通的术语从日常语言中搬上了表格之后,似乎都鸡犬升天,在具有无限的威严的同时,拥有了“言”外之意,从“姓名”,到“出生年月”,甚至“性别”都要让人琢磨再三才“敢”填写。当然,表格中还要求完成各种“指标”并伴随着各种数据的统计,并且还有填写字数的要求。而这个字数的规定无人知晓其合理性何在,有时会让你觉得哪怕是100个字都觉得多,有时却又让你觉得3000个字都嫌少。
正因此,表格有时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可以根据作为他的“师傅”也是权力化身的唐僧的要求随意调节大小,所以表格有时更像是个充满陷阱的象棋的棋盘,它有着自己的严厉的神秘的法则,而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像玩跳房子游戏一样在上面闪展腾挪,以回避可能的错误。但有时表格又像我们下的跳棋,尽管我们在上面来回跳动而不断折返,有的地方却怎么也不能抵达。而各种声讯服务所建构的从0到9所构成的彼此相关的“数码表格”,就是这样的“表格陷阱”,这种数码表格就像是一个又一个数列,尽管“有穷”,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无穷”。每次当我们拨响这样的电话时,就像忽然身陷著名的米诺斯的迷宫之中,而只要一招不慎按错一个号码就像走错一个路口一样,随时都可能被可怕的数码牛头怪吃掉而“从头再来”,不得不再次陷入无尽的循环之中。在这个数码迷宫中,我们就像是在瞎子摸象,每向下一个路口走一步,都不得不在从1到0之间的数字中选择。而在这个漫长的似乎循环往复的过程中,要想得到人工的服务简直难于上青天,所以,如果在按下一连串数字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忽然听到“人工服务请按0”时,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但有过经验的朋友都知道,你若是信以为真,那就上当了,因为按了“0”之后,将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因为从1到9的菜单也将再次展开。
而更关键的是,现在表格的生成建立在一种数码逻辑之上。这种数码逻辑就像那个著名的棋盘放米的故事一样,让人总是竭尽全力也无法满足其要求。据说在古代印度的一个王国,有个人发明了国际象棋,而国王很快就狂热地喜欢上了这个奇妙的游戏。在为之目眩神迷之余,国王出于兴奋也出于好奇,让人召见了这个发明家,可能是这个发明家进退得宜,国王龙心大悦准备给他一笔赏赐,但这个奇怪的发明家似乎对国王的赏赐期待不高,只是请求国王在棋盘上按他的要求放上相应数目的麦粒即可:这就是在棋盘第1格放1粒麦子,第2格放2粒,第3格放4粒……每格的数量都是前一格数量的翻倍的倍数,直至最后的第64格。国王哈哈大笑,他觉得发明家显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对真正珍贵的财富一无所知,他觉得这个要求微不足道,立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是,后来的结果却让他大惊失色。下面引用一个现在的计算看看放满64格棋盘共需要多少粒麦子:“总麦粒数约为1.84×10¹⁹粒,若每粒米重0.02克,总重量约3.69万亿吨”。
也就是说,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国王就是把自己的整个王国的小麦全放进去,也都无法填满这个由貌不惊人的64个方格构成的数码棋盘。
而我们现在以各种形式出现的表格,就是这样一个接近无限的数码棋盘。这也是为何我们为何不管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表格填满的原因。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界困在系统里,其实,我们何尝又不是困在表格里。正因为表格已经成为我们认知世界描述人生的基本方式,所以表格似乎获得了自身的生命,或者有如时空一样成为存在的先验格式。可以肯定,我们从出生到离开这个世界,总有一张表格。时至今日,我们也已经不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时代, 转而变成“兵马未动,表格先行”的时代了。
让我们回到卡夫卡《城堡》里的一个情节,当K为了确认自己作为土地测量员的身份的合法性,到村长那里去寻找自己的任职文件。村长让人打开房间里一个塞满文件的柜子,K没料到这些文件如此之多,拿出来后很快就堆满了半间屋子。而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还有另一个柜子则装满没有处理的文件,但更多的更主要的文件则堆放在更大的谷仓里,还有村里的小学教员那里,文件如此之多,以至于一个女人和两个助手竭尽全力,根本无法从中寻找到自己的那份任命K为土地测量员的文件。
如今的表格,在线上线下占据了无数有形和无形的空间的数码表格,就是卡夫卡笔下的那些以村长为代表的各种各样的机构或部门堆积如山的文件,它并无多少人阅读,甚至根本就无人阅读,而且从发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被束之高阁,但却依然存在并且将永远存在。而就像各种各样的文件一样,表格也将永远存在,因为表格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阅读,更不是为了让人最后完成一项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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